首页>书库>乌衣几度蔷薇泪>第四十二章 闲院落凄凉,几番春暮。

第四十二章 闲院落凄凉,几番春暮。

一个月后……

马车里,郭兰姬靠在燕澈怀里,懒散地打着哈欠。燕澈将下巴点在她的额头,小声道:“困了就睡吧,离会稽还有一段路程。”

郭兰姬挪动着脑袋,合上了眼皮。燕澈不言,只是握着她的手,静静地望着前方,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。兴许,这一次,到了会稽……

想着,燕澈连忙撇开了思绪。不管如何,总是要对她公平些,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吧。燕澈抿直了水色唇,揽紧了郭兰姬的腰身。

“爷,苻坚有动静,怕是要对谢安先生下手。”会稽桃花溪畔,东方神色凝重,两弯剑眉紧蹙。

燕澈敛目,右手中的画扇有意无意地敲着左手手心。“苻坚也到会稽了?”

“这倒没有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燕澈转过身,望着他。

东方垂首,道:“会稽第一客栈中昨天住进了大批外地客人,个个腰佩匕首,虽是外族人的习惯,可是,爷,您不觉得有蹊跷?”

燕澈凝眸,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小竹屋,他的兰儿现在就睡在里面。良久,燕澈背手,道:“今晚我去客栈看看。”

“爷,那少夫人……”

“你留下看着她,不能有半点差池。”燕澈低着眸子,抿直了唇。浅色紫眸中有点点深邃,还是不愿意放她去庄园见谢安。良久,燕澈顾自笑了笑,桃花溪畔,桃花灼灼依旧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一点一点吞没整个会稽,东方站在小竹屋外,怔怔地望着潺潺的溪水。燕澈已经走了,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。氐族尚武,个个都是高手,更擅长暗器和用毒,爷这样冒失地去,万一有个闪失……东方身子蓦地一怔,难道爷是考虑到这一点,才自己亲自出身的么?而不是让自己去……

东方看了一眼小竹屋,飞快地掠起身子,往会稽第一客栈赶去。

无梦,安好,淙淙的溪水声贯入耳畔,睫毛扑闪了两下,郭兰姬缓缓睁开眸子。入眼是一截青纱,环视四周,方才发现自己身在一方干净的小竹屋里,桌上点着如豆的烛火。郭兰姬下了榻,走到桌旁,拿起一张纸。上面写着:去去就回,莫要走动,一切听东方的。——燕澈。

字迹娟秀端庄,郭兰姬含笑着扬起唇角,指尖缓缓碰上自己描摹,燕澈的字她当然认得。

“东方。”

郭兰姬唤了一声,竟不见回应,便放下字条,转身推开虚掩的门,走了出去。大片的桃花香混着晚风袭来,盈满衣袖。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东方的身影,郭兰姬便沿着桃花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。

一条石子路……

郭兰姬望着蜿蜒的石子路,脑海滑过几片破碎的场景,骤然刺痛神经,后又悄无声息淡去。那条石子路静静延伸着,无言,像一条通道,却又不知尽头是何处。

脚步怔怔地踏上石子路,奇妙的感觉由心底而生,仿佛许久以前就载满了她的笑语。郭兰姬的脚步越发轻快,唇角上扬着。晚风扑过面庞,说不出的惬意。

终于在一截人高的青草转弯处,到了尽头。是一栋沉寂的庄园,门前的烛灯暗淡着随风摇曳,仿佛随时会泯灭。郭兰姬沿着一道木桥,走到了庄园门前。更看清了它的残缺。门匾上一行端庄的小楷:蔷薇庄园。字迹已经斑驳,像是许久没有人清理。门前杂草丛生,狷狂的像妖异的荒野。原本应该是阴寒的,郭兰姬却觉得分外安心。

忽然,庄园里传来流水般淡淡浅浅的琴音,幽幽地飘入耳朵。郭兰姬推开半掩着的门,见直面着的厅堂也是半掩,隐约着露出七弦琴的一角和一只纤细的手。想来,那便是弹琴之人了。院子里萧条一片,唯独那一截蔷薇架上还残留着几朵盛开的蔷薇。

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,脑海又是一阵空白窒息,像是要把思绪卷入无垠。郭兰姬单手抓着门框,沿着门框蹲了下来,紧紧捂着头。

“既然来了,就进来喝一杯热茶吧,莫要让手中的匕首毁了我的蔷薇架。”厅堂里,弹琴之人突兀地笑了两声,尽显沧凉。

原来被发现了。郭兰姬抑制住头疼,缓缓站了起来,便无所顾忌地推开了门,吱呀一声,长长回荡在院子中。殊不知,蔷薇架一旁,蓦地闪过几道黑影。

郭兰姬沿着铺好的石子路,走向厅堂,几点灯火摇曳着。推开雕花朴素的门,入眼一片惨淡的白,长长的素色帐由上垂着落地,随风摇曳,白色纸花落了一地,风一吹,飞扬着舞起,十几盏素色安魂灯之间立着一块檀木灵位,上云:蔷儿之墓。前面还有两个模糊的字迹,看不清了,郭兰姬也无心去细看,便转向坐在七弦琴旁的素衣男子。

“冒犯了,我只是好奇罢了。”郭兰姬欠了一个身,对背着她的男子道。

男子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,纤长的发稍垂落在地上,轻轻飞扬。旋即,转过脸庞。是一张美如仙人的脸庞,琼花碎玉般美好,只是显得格外地苍凉,耳鬓两侧染了些许银丝,一双含泪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,唇微抿,欲开还闭。

郭兰姬有些不知所措,忽见门外掠过几道黑影,‘咻’地一声,一支精致的箭矢穿过纸窗,直向七弦琴旁的男子。他却未尝留心,依旧悲恻地望着郭兰姬。

眼前蓦地一黑,再次睁开眼时,却是一声“蔷儿”唤醒了她。

郭兰姬躺在地上,男子的怀里,双手紧紧攥着衣袖,才发现自己那支箭矢射进了自己的腹部,男子坐在她身后,安然无恙。自己,竟然为了他挡箭!

郭兰姬只觉得有大片大片的灼热的粘稠液体从口中吐出,男子颤抖着地用衣袖给她擦,怎么也擦不完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,却依旧执着、固执地一遍一遍地擦。“蔷儿,蔷儿,蔷儿……”声音如破碎的玉玦,响起在郭兰姬的耳畔。谢安紧紧抱着她,小心翼翼地。

“兰儿!”门被闯开,一袭黑裳下摆轻扬,燕澈怔怔地站在门口,望着谢安怀中的郭兰姬,淡色紫眸中漫出大片的水泽。谢安不言,只是执着地用衣袖给她擦血迹,素白的衣裳染了大片的红,恰似刻意点缀上去的大片红墨一般的蔷薇,绽开在阔大的衣袖。

“燕澈,我想回家。”郭兰姬忽然扬起一个笑,即使疼得撕心裂肺,却依旧强撑着笑,向燕澈伸出右手,又是一股腥甜涌出唇角。

“兰儿,我们回家。”燕澈含笑着点了一下头,俯身从谢安怀中横抱起她,脸庞上大片的水泽落在她的眼睛上。燕澈抱紧她,在她染血的眉心间吻了一下,道:“兰儿,你撑住,我们回家了。”

“蔷儿!”谢安颤抖着站起来,深陷的眼睛望着燕澈怀中的郭兰姬。

燕澈在门口停住脚步,侧脸冷声道:“她不是谢蔷儿,她叫郭兰姬,是我结发的妻子。”说罢,提步走了出去。身后漫天的白色纸花飞舞起来,将他脸颊上的泪痕定格成永恒。

就这样……一直永恒下去……

“兰儿,兰儿,兰儿……”燕澈的声音颤抖着,一遍一遍地唤着她,她只是无声应着,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发声。

终于,他抱着她,倒在桃花溪畔的溪水旁,燕澈吻着她的发,道:“兰儿,你看,我们回家了,你记得吗?我们常常在这里坐在画舫上游湖。你记得吗?兰儿……你看,你睁开眼睛看看,我们……回家了……”

她此生从来没有听过燕澈竟然会说这么多的话,郭兰姬的唇色苍白,眼帘颤抖着睁开,静静地望着一片澄澈的桃花溪,夹杂着桃花香,晚风拂过衣摆,翩跹。

“兰儿……兰儿,你说话……我是燕澈……”

她感觉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,湿了她的眼角,到最后,竟不知到底是谁落的泪。

“燕澈……”虚弱的声音传来。燕澈却分外欢喜,捧着她的脸,问:“兰儿,兰儿,我在这里,我在。”

郭兰姬伸手,抚着他的眼角,唇角慢慢扬起:“你可以等我十五年么?”

燕澈怔了一下,抱紧她,道:“兰儿……”

“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妻子,给你生很多的孩子。燕澈,等我十五年,好不好?在吴郡的烟雨中等我……”她含笑着,松下了手,在快落地之前,被他紧紧握在手心。

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着:“好,我等你十五年……”

可是,她听不到了……

再也,听不到了……

十五年后……

吴郡的小城烟雨蒙蒙,恍若女子的纱衣,一袭黑裳的慕容垂坐在茶楼里,浅浅抿着杯中的酒。

“莫不是天下穷困潦倒了?连你堂堂鲜卑燕国吴王也穿的这般寒酸。”皇甫烨倚靠在朱窗上,一双凤目里,清愁无限,两腮喝的酡红,依旧是一袭白裳轻扬。“简直比得上丧服了。”说着,扬起脖子,灌了一口酒,踉踉跄跄险些从朱窗摔到楼下去。

慕容垂淡淡一笑,饮着酒:“再穷困潦倒的天下怎么比得上穷困潦倒的帝王。”说着,淡色紫眸望向窗外,道了一句:“吴郡的烟雨落了这么多天,一晃竟是十五年……”

“又在说胡话了。来!这是上好的醉蔷薇,今天不醉不归!”皇甫烨踉跄着落下朱窗,走到慕容垂面前,与他拿起酒坛,碰了一下,两人皆仰脖痛喝。

酒未尽,泪已落下。今天是蔷儿的祭日,谁都没有说出口。

“罢了,罢了,喏,这坛赠你,滚回你的鲜卑喝吧,别忘了明年再来,我先回府了。”皇甫烨往慕容垂怀里塞了一坛醉蔷薇,笑了一笑,抬起手,自然地拭去眼角的泪,转身踉跄着往外走。

“谢了。”慕容垂对着他的背影道。

皇甫烨蓦地回头,勾起唇角:“你若是再说着客套话,明年就别来吴郡了。”说着,继续往外走,伙计要来搀扶一把,也被他一手甩开了。

慕容垂抚着醉蔷薇的坛子,唇角扬起,一人喝酒,自然无趣,便丢下银两,拎着酒坛,走进了吴郡的烟雨之中。凉凉的雨丝浸入衣衫,慕容垂闭眼笑了一声,转身,踉跄着往前走。

烟雨之中,一片青衣下摆翩跹,慕容垂愣了一下,含笑着往她面前走去。口中念着:“蔷儿。”

那青衣的女子俯身去拾落地的一只玉燕风筝,身旁的丫鬟替她遮着伞。抬起身时,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溢满欣喜,眼底有一点蓝色的浅痣,白净端庄的脸庞上,斜眉如鬓,若姣花照水。

“蔷儿……”慕容垂抿唇笑着,淡色的紫眸中漫出一片水泽,混着吴郡的烟雨滑下。

青衣女子望着慕容垂,浅浅一笑:“公子怕是认错了,小女姓段,名元妃。段元妃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