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过三更，江韶霆才独自一人慢慢踏出皇宫的地牢，行至宫外大门时，忽然眯起眼睛，目光灼灼的盯着远处一棵香樟树看。

过了一会儿，安晟睿身披着一件野豹毛皮披风慢步走了出来，一双青灰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江韶霆看。

“……豫王殿下。”江韶霆欲微微行个礼，却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臂被他拖了起来，后者几近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，问到:

“你真考虑好了？”

“是，”江韶霆自然知晓安晟睿是在问什么，便点了点头，目光坚定道:“我意已决。”

“……罢了，如此也好，”安晟睿两只手攀上他肩头，顺着从领口的位置往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，替他拭去了脖颈上被溅上的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，“你准备什么时候走？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？”

“关外，云州，山野林间，什么地方都好，”江韶霆抬头望向空中那轮孤月，虽然眼神中带着几分落寞，嘴角却是笑着的:“还有很多地方都没去过，总归要去看看。”

安晟睿皱着眉毛看了他半晌，而后叹了口气道:“你既已能看得清，我也就不再好劝阻……若是以后想家了，”他顿了许久，直到与江韶霆淡漠的眼神对接上，才轻轻道了一句:“可以来我这里坐坐。”

江韶霆看他半晌，并未回话，只微微行了个礼，便转身走了。

安晟睿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，末了也转身离去了，他明白，能让江韶霆释怀的，或许从来都不是时间，而是明白。

安贤齐于第三日开始正事上朝，新皇登基，江韶霆不喜繁文缛节，加之已辞去那大将军的位置，也就没有去参加废旧封新大臣的大会，只将将军令交给了李方白，在皇城休整的第四天，他就不见了踪影。

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，甚至没有一个士兵或者是百姓看到他是何时出的城门，躲开了众人的视线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只在将军府院内的池塘边留下了他曾经用过的那把长剑，昭示着这个人曾经存在过。

日暮渐临，江韶霆靠坐在船篷边，望着远方湖岸渐渐点亮的灯火，灯火万千，烈酒喝了好几壶，企图酩酊大醉一场，得见故人三分容颜，却越喝越清醒，世事无常一一浮现在眼前，挣脱不得。

恍惚之间，他似乎看湖面月光萤萤，故人踏月而来，衣袂翻飞。

“醉了？”

江韶霆猛然回过神来，抓住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只手，抬头便见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庞，当即展了笑颜道:

“昆玉，怎么又是你。”

“碰巧遇见。”昆玉靠向船篷，挨着江韶霆盘膝而坐，兀自斟了一杯酒，与江韶霆手里的酒壶碰了碰，仰头一口喝了下去。

江韶霆挑眉靠着他:“几年没见，你倒是洒脱了许多，没从前那般拘谨了。”

“嗯。”昆玉轻轻应了声，又斟了一杯酒，却无论如何也没再饮下去，只静静地低头望着那清澈见底的湖水，晚风吹过湖面，荡起圈圈涟漪。

“就是话还是少了点，”江韶霆笑他，又与他碰杯，“活泼些，免得红香月嫌你无趣了。”

“不会。”昆玉应道，闷声喝起了酒来。

江韶霆盯着他看了半晌，忽而夺过了他手中的酒杯，递了一大壶酒过去，“来啊，不醉不归。”

当初他离开的时候，没向任何人道别，只趁半夜昆玉熟睡时，放了诀别信与他的暗卫牌，还了他一个自由之身，自己悄悄的出了城门，走的时候带上了凤时锦曾用过的软剑，想着这世间偌大，也该是四处去走走看看。

结果这一走，就是整整五年。

一阵欢呼声突然乍起，两人抬头一看，万千烟花在空中绚丽绽放。

“从云他就老是想着来这儿看烟花，”江韶霆又是一口烈酒下喉，望着漫天烟花说到:“那个时候我还总说他幼稚。”

昆玉垂眸看向他，目光不似当年那样淡漠，多了几分烟火气，轻声道:“可是你现在年年都来。”

江韶霆闻言没答话，微微笑了一笑，往湖中倒了三杯烈酒，一杯敬忠仆，二杯敬巾帼，三杯敬爱人。

敬他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，生命中短暂而又美好的光景。

昆玉又问他:“你年年都来云州，却也只到云州，五年了，要回去看看吗？”

江韶霆闻言没说完。

昆玉又道:“我听豫王殿下说，从云的妹妹在京内找了户好人家，过两日便要成亲了。”

话至此处，船刚好靠了岸，江韶霆收了酒壶，起身蹲坐在船边愣了好一会儿神，许久之后才慢慢起身，理了理身上衣袍褶皱:“看看吧。”语罢便抬脚往船下走。

“和红香月好好的，”江韶霆走到一半回过头对昆玉道，“多说点话，说好听点，你要是什么时候成亲，我也回来。”

“是。”昆玉点了点头，侧身看着江韶霆慢步远去。

江韶霆第二日换了身雪青色的长袍，自五年前离开将军府之后，他也就再没疏过那高挽的头发，而是半扎半放了下来，整个人也显得温和了些。

他戴着一白纱斗笠，刚进京城，便见了那八抬大轿的场面，想来正是赶上好时候了，便跟着那队伍进了城东尾巷，见了新人一拜天地，二拜高堂，夫妻对拜，本想进去喝杯喜酒却因为没请柬而被府邸门口的家丁拦了下来。

他才知道，原来师月波找的夫婿乃是当今朝廷的三品高官，不禁打心底里替她高兴，也替师从云高兴，若是他今日在这儿，指不定要乐成什么样子。

喜事过后，江韶霆又在城内转了好几圈，自然也是去将军府喝了两杯酒，李方白见他回来，自是兴奋得很，若不是江韶霆说自己有急事，估计就要被留在那儿过一夜了，出了将军府之后，又准备去拜访一下安晟睿，只是人不在，他也就真的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干坐了两个时辰。

罢了，以后有机会再来吧。

天色至渐黑时候，天上开始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，江韶霆随意找了个摊位吃了碗面，戴上斗笠便要出城去。

“哐啷——！”的一声，鼓声已起，城门倏然关闭，江韶霆轻轻转身回望，他在那城门口伫立良久，直至大雨将临才要离去，却在刚欲动身的一瞬间，余光瞥见有一抹青绿色身影自城楼边上飞奔而来。

宋远清微微喘着粗气，撑着一把伞看向城楼下的人。

见白衣如雪，如见并肩。

两人相顾无言对视许久，末了是江韶霆微微一颔首，缓缓转过身快着步子离去了。

谁无暴风劲雨时，守得云开见月明，常羡人间琢玉，两剑道经三尺剑，此心安处是吾乡。